《走出吴庄》

走出吴庄(十三)马蹄踢踏

陆文景头重脚轻,吞云驾雾地走着。义愤和懊丧完全控制了她。心中如同碎刀支解一般疼痛。路旁的垂柳不停地扫刮她的头顶,把那乌发刷得纷乱。枯树败叶毫不留情,扎进了她的鬓角。文景不知不觉。她只是象解包袱似地,一层层掀动自己家的凄惶爹娘的老迈,贫穷、疾病和饥饿,三位兄长的夭折,文德的挨揍,自己的许诺。犹如上学时碰到了无解方程,原本没有答案,她偏要冥思苦想。眉头也拧在了一起,惨白的脸上掠过一阵又一阵的抽耸,使那方正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。她那翘翘的动人的嘴角也耷拉下来了,面颊的肌肉也完全松弛,一副哭相,可眼里却干干的没有泪水。这时的陆文景简直变成个饱经磨难的妇人了。

万没想到迎头碰上了吴长方!

他虽然只有一只手握车把,但驾驭自行车技术的老练属吴庄第一,还特别爱在人前显摆、买弄。只见他两腿朝前一叉,一条腿悠忽落在地上,另一条腿搭在大梁上脚点脚蹬。故作潇洒地停在文景面前,问“大中午干什么去?”

“我的档案呢?”陆文景的嗓音里有一种努力克制的成分。但是,她那喷火的怒目让胆小的人看了会汗毛直竖。

“文景,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吴长方这天特别谦和。“春玲搅嘴难缠,先让她出去;这下一个不就轮到你了?”他用双腿控制稳永久牌自行车,弯前上身来想用那只独手替文景摘掉她头上的枯叶。

陆文景愤然抬起胳膊,打掉他的臭手。她不能容忍这骗子碰自己一下。

“阴谋家!”她哆嗦着嘴唇,从齿缝儿挤出三个字来。

“哼,你以为你是谁?”吴长方突然恼羞成怒道,“你一再怂恿长红替你办事,算不算耍阴谋?针织厂这一个指标凭什么就该你去?”

“针织厂这一个指标凭什么就该赵春玲去?就凭她搅嘴难缠?”陆文景大声叫嚷着,向前逼进一步。她已失去理智,再也不能控制自己。

“好啊?咱可以比一比你俩的条件!她是党员,你不是;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她冲锋在前,你却连那么重要的传达都不去听;她总是与革委的立场保持一致”

“罢罢罢,也不为这前后自相矛盾害臊!”陆文景凛然冷笑道。“鬼都知道她凭的是什么!”

“对,对啊。”吴长方前后瞭瞭,阴阴地说,“就凭她肚里怀着吴家的孩子!”

陆文景一愣,几乎被吴长方这歪理气晕。当她身子一瘫,就要栽倒时,天空似乎有另一个陆文景倔强的声音在给她鼓气“陆文景,决不能倒下去!”于是,她硬撑着退向路边的一棵柳树,背靠了树干稳住自己。

“只要你拿出实际行动待长红,不会亏待你的!有人想翻叨你家的成分,我都一直压着。毕竟要做一家人!”吴长方说罢,弓身向前一蹬,径直朝吴庄去了。那明哗哗的车轮扑楞楞飞转。他扭头朝县城的方向望了一眼,嘴里还哼着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的曲调。

※ ※ ※

人在该交背运的时候,喝口白开水都硌牙。在文景去县针织厂的事情上,一个关键的人物没起关键的作用。不是这个人与文景交情浅不肯诚心帮忙,是因为她刚巧出了远门。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联想到这个人就是小个子喜鹊。也就是最先给文景信息的公卫生院的妇产科小护士。当文景爬上公卫生院的高坡,穿过那铁栅栏门,想找这“吉祥鸟”问个究竟时,又扑了个空。那位身穿白大褂的妇科女医生告诉她,喜鹊到地办的培训班学习去了。培训期限为一个月。关键时刻,传递佳音的喜鹊飞走了。

返的时候,红旗公的广播员正作午间播音。吴庄“一打三反”的新成果已成了头号新闻。路旁三个端着海碗的吃饭的男人正蹲在一棵槐树下,一边听广播一边拉话。其中一个大个子说“红旗是不让栽荆条编筐了,吴庄是不叫种苇子编席子了,这不是尽卡老姓的手脚么!”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极象是吴天才的妹夫。他的话说得更难听“家里炕席烂了,再也没地方些苇茬子来补了。今后买不起棺材的穷人甭指望用席子来裹尸了。”

他们的牢骚、他们的一筹莫展,象一粒粒石子儿击打着陆文景的心湖。使她内心的痛苦和抑郁一波一波推进,此起彼伏。日头已经偏西了,她不觉得饥饿,只是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。她慢慢腾腾踽踽而行。不想故乡,不想那毫无希望的吴庄。不愿见父母,更不愿见吴家兄!然而举目四顾红旗村所遇到的都是生面孔,又那有容身之所呢?

在红旗村的村口,文景终于遇到一位熟识的人。他是红旗的文艺骨干。相貌和演技曾号称红旗宣传队的“洪长青”。他一见文景,就堵住她大骂这次招工的不公。他说在红旗论个人条件,他是首屈一指。连下来选人的针织厂考察组的人都这么说。他们特别想招他,还与他单独交谈过。因为男演员象他这水平的特别缺乏。结果却走了个副书记的小姨子。那小姨子会什么?就浪浪地扭屁股,唱个“大红枣儿甜又香,送给亲人尝一尝”!怪不得会上流传“说你行你就行,不行也行。说不行就不行,行也不行”的联语。他说起初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,这一可领教了。

“有人给你做过档案么?”文景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埋怨,问。

“什么档案?”那文艺骨干又反问。

“不是说革委要给被推荐者做一份儿个人档案么?”

“嗨,那都是哄人哩!比如你,我听说针织厂的领队对你也特别满意。在你和春玲的取舍上,考察组和吴庄革委分歧很大。最终还不是贵庄革委任一句话拍定案?用什么档案?”

“他说了句什么?”

“陆文景在政治上不可靠!”

听到此陆文景再没吭声。当她确认吴长红伙同吴长方联手骗她时,那憔悴的面庞一会儿变得惨白,一会儿又变作灰黄。

“肯定你没送大红枣儿!你没权没钱再不送,当然办不成事!他妈的!整个儿一个旧会!”

此前,文景同病相怜,憔悴的面庞上还覆盖了一层悲悯之色。她只是感同身受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当她意识到他说的“送大红枣儿”是淫秽隐语时,便虚火上升,两腮烧成了红布。尽管他是一时愤慨脱口而出,到底对一个女娃儿不够尊重。文景便局促不安说声再见,转身就走。

“唉。你们女娃们只要长了好脸子,还有找女婿这条出路。我们男男就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土坷拉了!”这“骨干”望着文景那玉树临风般的背影,又找补了一句。口气竟然酸酸的妒妒的,满是醋意。

他怎能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呢?在文景孤傲的心灵中,历来把自强自立、才德兼备视为立身之本。压根儿就瞧不起靠了自身一具皮囊买弄机巧、攀高结贵的春玲式的女性。他一个堂堂男子汉,扮演党代表“洪长青”的角色,怎么能说出这种荤话呢?

陆文景般地不愿意吴庄,双脚却还是朝着吴庄的方向走着。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阅历里,除了在县城读过三年中学,知道地理课本上有七大洲四大洋外,滹沱河东、南山岭前就是她的整个世界,她能飞到哪里去呢?也许,正如她娘所说,是因为她在县城多读了这三年书害了她。一个人精神世界里视野的广阔和现实生活中出路的狭窄相冲突,往往产生陆文景式的悲剧。

翻过一个大坝,进入吴庄的地界时,吴长方那自行车的新轮胎碾压下的花蛇般的车辙就映入眼帘了。陆文景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。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。“阴谋家”,这是只可以心里想而不敢说出口的三个字,她怎么就脱口而出呢?在吴庄谁敢这样咒骂“小红太阳”呢?“你以为你是谁?”吴长方的口气咄咄逼人!是啊,在吴长方的眼里你小小陆文景恰如草芥虫蚁。没有人家的首肯,你蹦达半天能蹦出人家的掌心?叫你入火坑,你就不得进沼泽。吴天才的性子再刚烈,也逃不脱又打又反的厄运。红旗那文艺骨干的话虽不中听,倒给文景了换位思考的人生经验。你陆文景傻里傻气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却不考虑旁人想要什么,领导想要什么。春玲给吴长方怀了孩子!这是以青春作赌注、以一生作代价呀。你陆文景对领导又付出些什么呢?

想到此,文景胸中的块垒又多少减轻些、宽松了些。可是,她刚刚松了眉头,长长地吐一口气,这轻松就象雷雨前的闪电一样,转瞬即逝。另外一个推理一经从脑际掠过,文景的心房便又是浓云密布、漆黑一团了。吴长方竟然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推荐了去,这不是故意作弄公家、糟践那一个招工指标么?对,对,这便是搞政治的人玩弄的权术!按本心吴长方不愿意春玲离开吴庄,但他又拗不过春玲的“胡搅难缠”。得知她肚里怀着他的孩子时,便大胆放她一马。你未婚先孕,去了针织厂又吐又呕,身子日渐沉重,既不能纺织又不能歌舞,身败名裂后滚将来,稳稳妥妥不是我吴长方的人?这样既体现了自己无私的爱,又不落日后的埋怨。这便是吴长方的锦囊妙计!事成之前,还一直让胞吴长红稳住竞争对手陆文景!

在文景看来,那难得的招工指标如性命一般珍贵,当权者却将它当作讨得情人欢心的“烽火台”上的柴草来烧了!

“气死人!活活地气死人!”陆文景一边走一边喊出了声。

鸟儿在柳树的枝头鸣啭,田鼠从大路上跑过。遥远的滹沱河在太阳光下流淌,泛着银白的鳞光。文景周围那熟悉的景物并不因她的气愤而消沉,也不因她的痛苦而呆滞。这更让陆文景感觉吴庄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,都在向她挑衅!

当然,最恨最恨的一个人还是吴长红。你既知道毫无可能,又何苦教给我争取这表现那表现,让我白白得罪人呢?而且还谎称做了什么“档案”,盖了什么公章。骗人骗得天衣无缝!如果及早抽身,偃旗息鼓,还算送春玲个人情。又何至于乌眼鸡似的与吴长方吵架,弄得走不得走,留不得留呢?你既与你那亲二哥同一立场,狼狈为奸,一个鼻孔出气,就与他去过一辈子!

“拿出实际行动对待长红”。在吴家兄看来,我陆文景就是他们养在圈里的羊,挑在篮子里的菜,要宰要割任选时辰!

不知不觉到吴庄。天空仍有一股呛人的农药的味道,蜂儿们却销声匿迹了。陆文景一进村就加快了脚步。为了避人耳目,她专挑墙上没刷语录的僻静小巷走。每望见大街口有人告诉就把头垂得低低的,不想让人看到她倒霉的样子。其实,吴庄人谈论的仍然是榆树、蜜蜂和“一打三反”的形势。陆文景却总以为人家关注的是她和春玲间的纠葛。

走到街门口,越觉得头皮发紧、步履沉重了。不仅是象在学校考了零分一样难向父母启齿,在文德面前都不好给个说法呢。所幸归来的时间对她有利,正是大半后晌。树掩斜阳,门扉大开。这说明父亲和文德都不在家。先把这落选的不幸告诉善解人意的母亲,然后再慢慢向父亲和文德浸透,或许更加妥当。跨进街门,文景的脚步又蹒跚起来。她听见屋内有陌生的声音,与母亲嘀嘀咕咕告诉。便怀疑是有人来向母亲告诉她惨遭挤调的内情。她可不愿意迎碰那忽隐忽现的同情、闪烁不定的目光和辞不达意的安慰。

可是,古人道“久病故人疏”。母亲一向懒于外出走动,谁与她拉得这么亲热、这么融洽呢?

陆文景好奇,便挪蹭到院中大枣树下,屏息静听

“天哪,天啊,咋这么瘦呢?瞧你这前胸快贴了后背了。我都不忍心使劲儿。”这陌生人说。是一个女人的苍老的声音。

“压住了。压住了。每吃不适就犯病。那野女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!本来她能扎”原来母亲的病又发作了,那老女人正给娘按肚子。

陆文景无精打采地背靠了枣树,呆呆地站着。她眼前呈现的是一条必须由自己修筑的漫长而又坎坷的道路。没有外援,没有助手,但是只望见山重水复荆棘遍地险象环生,却望不到尽头。文景颓然地长叹一声,漠然采取了一种无动于衷、听天由命的态度。

“这多灾多病的,早些给闺女安顿个好人家,就早放一天的心。再说啦,喜媳妇就必然敬丈母,你也能早点儿沾上光。”当这老女人说出这层意思时,文景便听出她是赵家巷里的赵媒婆了。一听她是给自己倒媒,她就没好气。文景首先断定是吴长红家派来的人。这或许还是他二哥的点子哩。将人逼到绝境,再乘人之危,拦道打劫!吴家兄,好周密的部署啊!

“闺女大了,凡事得由她。”

“那等她来你千万告诉她,人家春怀急等话呢。人家省城上班的人,不能在家多耽搁。”

赵春怀!这赵媒婆告诉的是赵春玲的大哥赵春怀!

陆文景在嘴里反复把赵家的几个名字默诵几遍,就毅然绝然地踏进家门,对那媒婆说道“去告诉那赵家,就说我愿意。但有一个条件,必须把我带出吴庄!”

“文景,这可是终身大事啊!”倒是她那躺在炕上的娘在提醒她,不可意气用事。

“你看看,人家这么大的闺女,还不懂这些?”赵媒婆兴奋地推一推文景的娘,不让她再说动摇人心的话。这老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文景,从上至下地端详。她被她旧衣素装锁不住的青春美丽震住了。“这么年轻的俊闺女,他赵春怀忍心丢在村里?你放心,我去对他说!”

文景把她的要求再重复一次后,就变得沉默寡言、深不可测;脸上呈现出的是饱经沧桑、紧闭心扉的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的神色。赵媒婆再不敢多嘴多舌,但还是满心欢喜。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。有文化的大闺女与没文化的柴禾妞儿不同。柴禾妞儿一乐,就笑得找不着嘴叉儿了。一旦喝了些墨水儿,人就要拿架子。心里再愿意,脸上也平平的不挂一丝儿笑意,故意在介绍人跟前作腔作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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