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只小瘪三整天在学校里头,也过不好,老是被阿拉的小孩欺负,洋相出足,他们都闷声不响的,也不知他们一家子妖怪害不害臊?”
……
诅咒者之中,有街坊的闲汉、邻里的家庭主妇,有退休的老人、有吃低保的混混,有贩夫、有走卒,有男的、有女的,百相俱全。总之一旦人们发现你能听得见他们说话,便会疯狂嚼舌头搬弄跟你有关的是非,风气养成,墙倒众人推,厌弃子有如敝屣,其境况令人齿冷。
影飞想起祖母曾说过的话:“人心呐,是早就坏死了,否则当初人类好端端的永生不死,怎的又会一夜之间不行了呢?沦落到每一个人类都必须接受必死的结局,这该是多么大的惩罚呀!这种事儿就是上天给他们下的报应!该着他们个个短命,再看看我们,妖族永生、永葆青春,他们人类只能白白地眼馋,呆一边儿干着急!”弓影飞小小的心灵此时尤为赞同祖母的观点。
《左传》有云:“子之宅近市,湫隘嚣尘,不可以居。”便是形容弓影飞家的社区环境。
到了家齐巧开晚饭时间,妈妈做了小鱼儿煎饼,影飞抓起一张就往小嘴巴里塞,吃完了一张,才空出小嘴把秋游之行的见闻告诉了家长们。妈妈常兰头上长着一个异常完美的前额,但她额头之下深嵌的眼睛则更招人爱。她的双眸睁开之时,眉与睫毛几乎碰在了一起,清澈的眼睛极为明亮。她的眼睛常自从一件事物上迅捷地转向另一件事物,瞳仁之中总是有些好奇的神情。
影飞觉得妈妈那对眼睛的瞳仁之中,黄色、绿色掺和着棕色,他见了就会感到自己像是站立于阴凉多树的峭壁,俯视溪流。那溪底有阳光在戏波,常兰表情的转变则恰似树叶云影游动于其间的淙淙流水。
小影飞嚼着小饼儿,心想自己会永远把妈妈的眼睛深深记住,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。
讲完了秋游之所历,一家人反倒全都如锯了嘴儿的葫芦,全不则声了。客厅里只有吃饭嚼食儿之声、餐具、杯筷碰撞之声,以及电视机里新闻主播眉飞色舞的声音。
屋门开着,影飞忽见门口有一个孤独的小光点逡巡于门前,在黑暗之中发散着磷火。妖怪的视力一般比之人类要好上千倍、万倍,就只这么掠影飞过门口,影飞远远地就能看到发光的是一只小小的、灰色的、多毛的昆虫。尾随小萤火虫之后的,又是那一阵连着一阵无休无止,像煞催命毒咒般的人类们交谈之声,它发自四周筒子楼里的四邻之宅内,蝇蝇地嗡嗡响:
“欸,老公,你听听,你听听,隔壁他们妖怪一家吃饭跟猪一样,发出叫人恶心的声儿,讨厌死了,你受得了伐?”
“覅理会,他们一家子早晚会不得好死!没准儿,明天就都死在房间里头了。”
“老头子啊,楼上这一家子妖精真没本事,老赖在这里不肯搬走,我们左邻右舍就天天没事儿议论他们,吵扰他们,让他们不好过!看还赶不走他们!可我们精力有限,讲话讲得唇焦舌敝,他们倒好,连个屁也不放!”
“老太婆,老规矩,咱们半夜闹,让他们晚上睡不了,白天累死他们!”
“对,害死他们!”
弓家一家人耳长,多远的声音也听得到,就连人心里话也能从人的灵魂里给勾出来,听个一清二楚。他们把邻居上下左右的谈话全听得清清楚楚,人类满口的诅咒之语不胫而来,在孤独的弓家妖精之宅内,罩上了一层晦色。
“唉……”弓长刀的老母亲苍老的脸上彷如掉下来一堆老皮肤渣滓似的,悠悠地、长长地、悒郁地叹了口气。她幽幽地说:“人类跟咱们家斗,这种事情也不知何时开头的,总之呢,已历时很久很久。人类呐,一旦发觉有人听得见他们说话、谈天,他们就会勾结群党,一齐对那人进行骚扰,以此为乐。不论妖族还是人类,他们不分敌我,一齐加害。”